【作者简介】姚敏杰,陕西合阳人,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专业研究生,西安市地方志办公室党组成员、副主任(主持工作)。
【和谐中国网·和谐书院】陕西(姚敏杰)
老家村子东头,有一个约摸比操场稍大一点的涝池。
童年时代,我见过最大的水面,莫过于这个涝池了。在我的印象中,这个涝池和以涝池为中心的区域,形成了一个全天候颇为热闹的社交圈,村里人有事没事都爱在这里扎堆、活动,说说张三李四的家长里短,评评村干部的为政得失;交流思想,沟通感情。这个区域,从我记事起就叫做“庙上”。人问“到哪儿去?”答曰“庙上”。说的就是这里。及长,始知这里曾经有一座庙,叫“伊尹庙”,祭祀的正是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贤相伊尹。后来读了《子产不毁乡校》的经典古文,我就猜想,“庙上”的这个功能类似于古时候的“乡校”吧!我们这个即便在陕西地图上也几乎找不到准确位置的村庄,因了与伊尹的关系,十里八乡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也不知道从那年那月兴起的农贸集会,就在涝池周边环形摆开。起先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一共三次,后来变成逢三逢七共计六次。除了“文革”时期一度中断,恢复后一直延续至今。于是,每月的这六天,方圆十多里的村民、商贾,麇集于此,煞是热闹。早晨,青壮年男子会挑着担子到池子里取水,池水只能用于洗漱和家畜饮用。“吱咛吱咛”的挑水声,宣告着忙碌一天的开始。中午,就有生产队的饲养员,吆喝着一群牛和一两头驴,到池边饮水。若是在夏季,池边的几颗大柳树总有不少知了在鸣叫,增添着人们心中的燥热和烦闷。燕子低徊在水面与池岸之间,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叫声。一群调皮的男孩,脱得一丝不挂地泡进水里凉快。不会水的在西边池尾浅水区戏耍,会水的则自由自在地在池中畅游。一会儿从西游到东,一会儿又从东游到西。我属于呛了几回水就早早学会了游泳的那一类,常常不无炫耀地漂浮在池水的最中央,做仰面朝天一动不动状。大约是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吧,我和几个同伴利用午休时间约好去涝池游泳。刚到池边,便趁周边没人注意,很熟练地将脱掉的衣服往池边一扔,“哧溜”钻进了水里。我们正玩得起劲,不知谁喊了一声“老师来了”。这下麻烦了!我一眼就瞅见了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挑着水桶向池边走来。虽然我多么希望他没看见我,连做了两次深呼吸钻进水里,可探出头来却发现他还在池边;或者希望他别管闲事挑起水就走。可他偏偏像是故意在捉弄我们,慢腾腾地取水,还时不时和旁边的人聊天消磨时间,那神态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我们的存在。而我们竟然都没有穿上衣服迅速逃离的意思,傻傻地偷看着老师的动向,心存侥幸地等待着他的离去。池边柳树上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似乎在幸灾乐祸地看我们的笑话。在僵持的等待之后,我们完全错了,老师一句话没说,径直拿走我们脱下的衣服,然后挑起了水桶,大摇大摆地走了。随后,我们几个手捂私处光腚追随到老师家里要回衣服的狼狈状,至今想起都令人羞愧难当。尽管有过这样的尴尬经历,而且也常听大人们说过涝池曾经淹死过水性超强的壮年人,但却丝毫也没有减弱童年的我们亲水的热情。那次“事件”之后,我们下水穿上了裤头,并且总能巧妙地躲过老师的视线,贪婪地在涝池里游玩很长时间。离开家乡的几十年里,我无数次地梦见在涝池里游泳的情景。那燕子在水面掠过的倩影,垂柳婆娑中此起彼伏的蝉声,以及夜色来临后蛙声一片的喧闹,都成了我美妙的回忆。村里有个在西安工作的年轻人,谈了个西安城的女朋友。女朋友常听男友说他家乡的种种好,景色宜人,美不胜收。最令她心动的是门前有一面湖,湖边绿树成荫。女友一听湖,心想那不就是西湖那样的湖吗?便迫不及待地要男友带她认家门。没想到,坐完火车换汽车,好不容易到达县城,已是日落西山牛羊下括时分。通往村庄没有汽车,便坐三轮蹦蹦车。三轮蹦蹦长时间地颠簸在深沟野壑之中,吓得女友吱哇乱叫。女友越是惊恐、着急,越是感觉路途遥远。男友不断安慰女友,前面就到了前面就到了,可过了一个时辰没到,再过一个时辰还是没到。直到真的敲开家门时,天空已经布满了星星。第二天看到的湖,原来就是关中农村每个村子都有的涝池。这个在家乡流传甚广的“伊尹湖”的故事,为我们村的涝池平添了些许喜剧色彩。女友固然无法轻饶男友的恶作剧,但在男友不无狡黠的聪明里,绝对有断难割舍的乡情。我常思忖,涝池固然比不得西湖,可西湖再好,与童年的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涝池再丑,却留住了我温馨的回忆。哪怕是水面的一褶一皱,岸边的一草一木,都牵系着我不绝如缕的乡愁。前几年村上修整涝池时,为涝池筑上了围墙,在池尾部分开了个门。村干部让我给涝池拟个对联,我拟的上联是“涵河山瑞气”。村庄虽小,人杰地灵。恢复高考制度以来,我们村考上大学的人多,若以人均比例统计,在全公社(乡镇)乃至全县都名列前茅,岂非地气风水之钟毓乎?下联是“聚日月光华”。池水久经日月沐浴,禀赋卓异;坦荡平明,如砥如镜,村人深受其惠。横额是“贵夺瑶池”。是啊,西湖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人间水面。而在村民们心目中,我们村的涝池比仙境的瑶池都要金贵。
老家地处渭北旱塬,常年缺水。早些时候,我们吃的是井水,水质非常好。每年夏天收麦季节,汗流浃背的男女,最为惬意的事情莫过于喝一碗刚出井的水。井水清冽甘甜,一碗下肚,浑身通泰舒畅。那时候物质贫乏,谁家在水碗里放一点糖精,那神态,啧啧,真是赛神仙。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有一口大水缸,可以盛放满足全家五六口人三到五天饮用的井水。井水虽好,井却很深。要取回一缸井水,需要花费一个青壮劳力一晌的工夫。把从井里汲取的水先倒进大缸里,缸汲满后,再用水桶挑担回家。一家人吃饭、饮用、洗脸、洗锅、喂猪,都在里面了。因为水来之不易,所以人们用水也格外珍惜。一般洗脸都是一盆水,全家人洗脸。洗过脸的水,或者浇灌院中花卉,或者洒扫庭院。洗过碗碟和锅的水,正好用来喂猪和其他家畜。后来,不知道谁发明了水窖,人们吃水、用水就方便多了。渭北农家虽然日子过得苦焦,但多数人家住的是四合院,砖瓦房,下雨天两边瓦房流水如注,全流在砖头砌就的院子中央,非常便于蓄水。特别是遇上连阴雨,一窖水很快就会注满。其余的水就会通过“鼠眼壕”(庭院通往院外巷道的小涵洞)流出院子,流进村庄,然后汇成河流,最后都流进了涝池。遇上少有的大雨天气,村里巷道的水流足有一尺多深。每家每户的“鼠眼壕”,就像一条条支流,然后在村里巷道汇成黄河长江,最后汇入大海。涝池就是村里的大海。不管是湖也好,海也好,我们村头的涝池,见证了这块土地的繁衍变迁,见证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祖祖辈辈的风雨如磐。可是,自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有了水窖,涝池逐渐被人为边缘化。除了个别妇女在池边洗衣裳、男人挑水浇灌自留地里的蔬菜、树苗外,涝池似乎没有了别的用途。据说村里曾经有过填埋涝池的动议,后来因为反对的声音高涨而作罢。再到后来,把涝池保护起来,以为遇暴雨时蓄洪之用,以为村里唯一润泽小环境的较大水面,成了多数人的共识。其实,对于我们这些常年在外的游子,涝池早已超越了她的实用意义,她就是我们心灵栖居的最佳场所,温馨而富有诗意。
哦,我魂牵梦萦的庙上涝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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