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编特别推荐】《父亲的爱》作者:李斌奎
发表时间: 2018-12-07来源:

李斌奎先生之父100岁生日
(图:赵社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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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父亲的爱》一文是李斌奎先生写作于2000年,当时先生的父亲八十多岁,如今已是年逾百岁的老人。先生少将军衔,著名作家。1980年,短篇小说《天山深处的大兵》,获全国全军优秀短篇小说创作奖,这是新时期军旅文学第一个获奖作品。随后,作者又将其改编成电影《天山行》;其长篇小说巜啊,昆仑山!》在《当代》发表,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成单行本,遂又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昆仑山》,李斌奎的名字,因此而被载入新时期军旅文学史。


李斌奎先生之父百岁生日庆典上
老父亲在蛋糕上亲手写的“100“
(图:赵社芳)
 
父亲的爱
李斌奎
 
        我的父亲是个农民,渭北黄土高原上一个最普通的农民。他像所有的父亲一样,他也像所有的农民一样,没有丝毫的独特之处。
        从我记事起,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父亲说过爱我之类的话,也不曾见到过父亲对我有过任何爱抚,连拍打一下、或摸摸我的头这样亲昵的动作也不曾有过。父亲在我的心目中永远是严厉的、忙碌的。每天早早地出门下地,回家后总是背着满身的尘土,之后,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脱下鞋,倒出鞋里的土,拍打拍打脚,擦把脸说,吃饭吧。母亲把饭端上来,父亲吃的很快,吃饭时几乎很少说话,饭后照例抽袋烟。
        父亲最喜欢抽四川产的叶子烟,烟叶油黑厚实,抽时将烟叶剪成一寸长卷在一起。烟味辛辣呛人直冲喉管,每当此时我总是躲得远远的。父亲专注地抽自己的烟,抽烟是他唯一的爱好,他显得很自在安祥,粗糙的脸上每道皱折都很松弛。他既不会叫我坐在他的身边,也不会同我谈点什么,似乎我并不存在。抽罢烟后父亲又一声不响地去上工,时间久了,我觉得父亲离我很远很远。只有母亲有时不经意地叹息两句,日子难过啊,要不是你爸没黑没明地挣工分,咱家的粮食都分不回来。
李斌奎父李长进老先生百岁华诞庆典
(图:赵社芳)
 
        遗憾的是,那时的我,对于过日子之类的话并没有多少感受。只是发现,渐渐地父亲很少抽叶子烟了。那时一把叶子烟不过四五角钱,然而,像父亲这样的壮劳力干一天活生产队记十分工也不过值七八分钱。所以,一把叶子烟父亲是买不起的,偶尔买一把也宝贝似地藏起来,逢年过节时抽一支,其余的时间多是抽旱烟。旱烟是自家的自留地里种的,后来,农民仅有的一点自留地被没收后,父亲只能在院子里一块不大的空地上栽几棵烟苗,常常等不到成熟,父亲便将嫩绿的烟叶摘下来,在灶火上烤烤揉碎后塞进烟锅里。然而,过了没多久,父亲的这点嗜好也不能维系下去,中国人称作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荒到来了。家中不但没了盐与点灯的油,连吃的饭也没有了,哪还有烟抽。为了满足烟瘾,父亲抽棉花叶、抽树叶,每当看见他被呛得咳个不停时,我隐隐觉出父亲的不易,然而父亲浮肿的脸上依然是那样的坚毅。依然默默地坐在台阶上抽他的“烟”,依然默默地支付着我的学费。至今我都不明白,家中是怎样凑齐我的学费的?我曾经问起过父亲,可父亲只是说,再难也得让你上学啊!因为我是家中的独子!母亲随之伤感了,她擦着眼泪说,我娃上学那阵子把罪受了,连饭都吃不上。我就再也不能提这类的话题了。
        确实,在那大饥荒的年月里,我真正懂得了饥饿是什么样 !
        当时,我正是读完中学升入高中的时候,由于饥饿,学校的体育课停了,连早操也不再出,但是,同学们和老师还是无力支撑每天的几个课时,浮肿像瘟疫一样漫延开来。不少同学辍学离去,有些家在外地的老师把全部的工资买成黄豆,炒熟后装在衣袋里, 上课时支持不住了摸出两粒填在嘴里,一边嚼一边讲课。那时一粒黄豆就像一粒金豆子那样珍贵。我们眼瞅着老师蠕动的嘴直咽口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直盼着快点下课, 到哪儿能找点吃的。当下课铃响起时,我们就像一群饥民不顾一切地往家奔。
        从学校到我家不过一百多米远,出了校门一条大路。这是一条我走了不知多少次的路,可那时我觉得那条路是那样长,像是比跋山涉水还要艰难。走两步就气喘吁吁,眼前一片黑,我不得不坐下来喘口气。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百米的路我休息了四五次才挨到家。进了家门,我一屁股坐下来再也起不来了。我对母亲说,我病了。母亲说,你哪是病了,你是饿了。掀开锅,锅内留下一碗糊糊。名为糊糊,实际清清的汤水都能照见人影,这就是我全部的食物。我一口气喝下去,又把碗舔干净。我问母亲还有吗?母亲背过身去。我后悔自已不该太不懂事,因为这碗稀汤还是母亲和父亲饿着肚子省下来的。
        饥饿是难耐的,无论我如何理解家中的艰难,但每到夜里还是睡不着觉,肚子里像着了荒火。好不容易闭上眼睛,忽然听到窑洞门被打开了,一阵呼呼的喘气声把我惊醒。我爬起来,看见父亲背着一口袋东西走进来。他满头的汗水,进门后人同口袋一起蹲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有什么吃的嘛,我实在撑不住了。母亲从炕洞里取出了一个煨熟的萝卜,父亲连外面的炕灰也没有弹,就连皮一起吞下去。又喝了几大碗水,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原来,家里已经断粮几天了,父亲走了一趟武帝山,托山下的朋友买了点黑豆。在那时,一切有关粮食的买卖都被视为非法,哪怕是普通百姓为了活命。所以,父亲趁夜走了四十多里山路偷着赶去,又连夜赶回来。往返八九十里地,父亲又饿着肚子,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把这袋粮食弄回家的。母亲要父亲快上炕歇歇,父亲摆摆手说,别歇啦 ,眼看天就要亮了,赶快把这粮食收拾一下,天亮了,孩子就得吃饭,吃完饭还要上学呢!父亲随即打开了口袋,这才发现黑心的朋友竟在粮食中塞了两块砖。父亲的手抖开了!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那张被悲怆与愤怒扭曲了的脸。
        母亲常爱说一句话——出一天太阳吃三顿饭,年好过、节好过、日子难过。我嫌母亲唠叨。然而,饥饿使我明白了妈妈这句话的含意。我的家是个大家庭,我虽然是个独子,可家中还有奶奶爷爷,叔父一家也与我们同住一院。很快,父亲弄回来的一点黑豆又吃光了,家里又陷入了窘境。父亲常常看着天空,而太阳已不再是什么神圣的图腾了,它既不鲜艳,也不明亮,整日价都是暗黄色的、并有些混浊,它老挂在天上,把煎熬悬在人们的头顶。父亲问母亲,现在的白天怎么那么长?母亲说,灾年的白天都这样,民国十八年的白天就特别长。
        民国十八年陕西遭受了大饥荒,这次饥荒对于一贯活得比较平隐的陕西人来说留下永远抹不掉的记忆。不过,父亲说,民国十八年虽然遭了饥荒,可街道上卖什么吃的都有,粮食也是随处可以买到的,只是,许多的人没有钱罢了。而这次饥荒却是彻彻底底的饥荒,无形的桎梏把无望的人们死死地钉死在饥饿线上,而不甘于坐以待毙的人们只有自己寻找生路了。
        白天,父亲等待着饲养员老王的吆喝声,他的声音意味着生产队又一头牲畜饿死了,这样父亲就能提回一点血淋淋的牛肉或马肉;到了夜晚,几乎所有的庄稼人都出门去寻找一切可能得到的食物。父亲也不例外。从地里回来常常是深夜,母亲一直在担心,父亲对母亲说,用不着担心,人们都饿疯了,地里满山遍野都是人,像是赶集一样。

作家李斌奎先生(中)
 
        就在这年秋天的一个夜晚,父亲出门后没多久,天下起了小雨,不大功夫,雨越下越大,家里窑洞背上的水哗哗地往下淌,发出了震耳的响声。积水流淌的声响在夜风里格外的吓人。母亲像是有什么预感,她不时地打开窑洞门,跑进黑沉沉的雨地里。半夜时分,父亲被同去的邻居背了回来,他满身的泥水,脸色苍白,时断时续地发出呻吟声。同去的邻居告诉母亲,因为雨大风大,什么也看不清楚,父亲失脚跌到几丈高的土崖下。多亏被雨水泡过的地松软些,否则父亲就没了命!
        母亲哭了,我也走到父亲的身边。父亲拉住了我的手,父亲粗硬的大手又冰又冷,也许平日里没有此种的交流,我本能地想把手缩回去,可父亲硬是拉住不肯放松。他勉强从脸上挤出一点苦笑,抽动着嘴唇说,没事,你快点睡觉去,明天还要上学去呢!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像是突然被人攥了一把,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我明白,父亲不顾一切的搏命都是为了我的学业,他不止一次地说过,你的母亲多病,他希望我成为一个医生。这是父亲的一个梦,一个唯一依附在儿子身上的梦。也许,正是这个梦使父亲奇迹般地拖着全家人渡过了三年的饥荒,可是,文化大革命却使父亲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当武斗的枪声响起时,几乎每天都有人朝着我家的方向打枪,为了保护我这个唯一的儿子,父亲断然将我关在家中,不许我出门。这是父亲第二次限制我的行动,第一次是我上初中时,县剧团来学校招生,父亲怕我报名将我关起来。可是,武斗越来越激烈,当形同匪帮的枪手们随意杀人时,在一个暮色苍茫的黄昏,冒着急飞的弹雨,父亲搭起梯子,将我扶上窑背,翻墙跳到隔壁,越过金水沟把我送到了乡下舅舅家。为了让我安心住下,父亲留下我平时爱读的小说、还掏出了一包“红金”牌香烟塞给我。我楞了。那时我并不怎么抽烟,只是因为好奇,偷着抽一支。没想到父亲已经知道了,还买来好烟给我抽。正是从那时起我觉得自己是个男人。父亲用无言的行动使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了。于是,在无可选择的年代,我选择了唯一可行的路——当兵!我唯一的理由是,我既然已经长大了,就必须找到一碗饭吃,才能养活父母,养活这个家呀!一个独生子去当兵,我以为父亲无论如何是不能同意的,但是,父亲用沉默、母亲用泪水送走了我。

陕西合阳中学马绪民校长看望李斌奎先生
 
        从此,我别离了父亲。当再次见到父亲时,已是三年之后。到家之际,我才知道,父亲收到我要探家的信后,几乎每天都要去车站等候,他几乎等了十多天,虽然别人告诉他我半个月后才能回来,可他照样一大早就去了车站,直到最后一趟班车上的人全部走散才失望地走回来。老汉想儿子想疯了!邻居们不无感叹地对我说起此事,打那之后,我再也不敢提前写信,告诉我探家的事。可父亲像是有预感,又像是算计过了,每到我即将探家的时候,他就照样去车站等候,可也怪,多少年来,没有一次父亲能接上我。每次,当我意外地出现在父母亲面前时,父亲只是问问,你坐哪趟车,然后便一直坐下来抽烟,再也没了话语,一点也看不出兴奋和激动的样子。只是有一年,我去了海拔5000多米的边防哨所,由于严重的高寒缺氧,导致我胃部大出血,治疗了一段抱病回家时,父亲得知时急不可待地对我说,赶快到医院走,爸给你输血!那年父亲已是六十五岁了!
        就这样,在家住了一个多月,等身体稍稍复原,我又要归队了。像往常那样,父亲一定要提着行李亲自送我去车站;母亲站在门外,当我走出几步再回头时,发现父母亲的头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白了,心内由不得一阵酸楚。而父亲并没有多余的话,连爱护身体之类的语言也很少说,只是默默地望着车子远去。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的送别,直到今年,父亲患了感冒,半个多月也过不去,而我又要走了。这回,父亲没了往年的沉默,就在我出门时,父亲眼圈突然红了,接着止不住地抽泣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哪怕在最困难的年月里,父亲从来没有当着我的面掉过泪。
        父亲老了,他已经八十多岁了,再也克制不住对儿子的思念,他多想我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这是他唯一的要求啊!当时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对着上苍说,我是个军人,我还得走啊!但愿我的父亲永远健康长命百岁!
        2000年于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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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斌奎先生(前排中)2011年出席
陕西合阳县首届《弟子规》诵读大赛

(图:李宏)

李斌奎先生(前右五)在
陕西合阳县首届《弟子规》诵读大赛上

陕西合阳县公安局”文化名家进警营“之
李斌奎先生谈文艺创作

李斌奎先生在陕西合阳供水公司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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