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穆其表,动灵其里
---碧禅宗康的书艺追求
肖云儒
我与碧禅宗康女士相识怕有近20年了,君子之交少有往来,更无缘畅怀论道。倒是常常能在各种场合品味到她的书作,引发这样那样的触动,愈有感触便愈是远远地心仪着这位书界女史。翻拣记忆,在她留给我的印象中,最深刻者有二:
一是能三十年痴迷于书法创作和书学研究,终有了难得的造诣者,在我的朋友中可谓少见。《碧禅小语》开宗明义便告白:为了书画艺术,她“树目标,定计划,弃玩乐,轻家业,潜心其中。每有小得,欣然忘寝,以为终生伴侣,朝夕左右。”直至不惑之年,还去首都师大书法艺术专业求学,毕业于欧阳中石先生门下。真个是为书法艺术铁了心。这些话,写出来只有寥寥几句,在她,却需要付出、或者说已经付出了几乎全部的人生。读着她的书,品着她的字,感受着她暮鼓晨钟的虔诚和青灯黄卷的坚执,我便存着了一分敬意,心头的那杆秤沉甸甸的,知道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位在当代书坛属于凤毛麟角级别的学者型书家。
二是分明能感到一点杭嘉湖女子的气息,有时却似有若无,无可言传。更多的时候,倒是被她书作中喷薄而出的沉雄大气而惊异,好一派女公子气魄。阴阳两股气在谋篇布局、结体章法、笔墨线条之间流动蒸腾,是那样的园融无碍、酣畅淋漓。细思其故,却无甚解,也许那原因藏在我们所不知的家世、命运和感情的深处?也许是受了文化学理性的潜移默化?----难道理性总是比情绪更具刚气吗?恰如她在自撰自书的《青铜礼赞》中所云,真正是“庄穆其表,动灵其里”呀。此八字本是她对青铜艺术和金文加意的赞誉,不想却成了对自我无意的写照。
篆书作为中国书法源头上的一种符号,它的审美价值和实用价值早已剝离,不再进入现代符号传播的运作流动体系。虽然如此,艺术生命却并不僵滞,一直在随时代和审美的流变不断变化、不断更新。篆书在先秦已有几度变化,郭沫若曾将这一时期青铜器(包括金文书法)分为四个变化期,谓滥觞期、勃古期、开放期、新式期,以表明青铜艺术和金文生机勃勃的发展历程。郭老的活,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曾大段引用,并认为30年来这依然是可资遵循的看法。进入近代,邓石如的隶笔入篆,寓笔墨趣味于上古符号之中;吴大 的以鼎籀入小篆,书风又有一变。
碧禅的书作,潜藏着传统却不拘泥生命于固有的程式,处处溢出情绪却又无不舞蹈于形式法度之中。惟其这样,书法才不但是可习可学的艺术,而且是可在其中驰骋自己生命的艺术,具有了可能可至的阔大空间。书法艺术,无传统底蕴易飘浮,无生命跃动易板滞,无文化理性底蕴易趋时流俗、秀而近媚。以此故,我格外喜欢碧禅的字。这也正是我个人所倾心所躬行的那种书艺观和文化观。
她以半生精力刻苦研习大篆书艺,写成洋洋洒洒20余万言的《大篆艺术散论》。不但溯其源、习其技,而且究其道、攫其神,从商周文化、青铜艺术和古文字学的纵深入手,打下了十分厚实的基础。但在自己的书法创作中,她却不随附前人、随附习见。她对前人典籍碑帖的精神和风格总是有所选择。选择的坐标有二,一是现代的审美倾向,二是个体的审美爱好。她认为比之小篆,大篆有较大的自由度。大篆的种种法度固然要重视,但她更侧重的,却是去体味、开掘这些法度中有哪些自由的空间,如常规中的随意,别出心栽的错落,对园转的方折化、稚拙化处理,优雅情趣的动态表现,等等。她在创作实践中执着地躬行这些心得,于法度与心灵之间耕耘出了一片天地。
你看这幅《图腾》,笔墨凝重,趣味髙古,造型有如面傩,在狰狞诡谲中将我们带进先祖时代的天真烂漫,又以恰如其分的变形和随心所欲的飞白倾诉着艺术家的个性情趣。《淡泊明志》一幅,用鸡毫写大篆,不可不谓大胆。以鸡毫的飘逸虚白,竟然使大篆的拙影奇恣情趣化,使大篆的象形意味个性化,这是高难度的创作。《水拍舷不暖》一幅,在横披徐徐的展开中,宣纸似水,江河流过眼前,篆字如船,扬帆列阵而行,好大气魄!
那幅《将进酒》更值得一说。大篆处于象形文字的源头,本来就亦书亦画,现在碧禅将大篆的这个特点转化为自己的书写优势。世兴书味入画,她却反其道,独重画意入书。适度剥离掉历代书体对篆的影响,返回到原始、质朴、带着强烈象形意味的形态中,观尝者从文字符号中便有了更多关乎形象、情象和灵象的联想。通观《将进酒》,你能感觉到似乎有许多人、许多眼睛、许多古代器物,从历史的烟尘中显现出来与你酬对。审美效果是何等奇妙。
碧禅便是以这样的创造性的探索,在自己的作品中传达了古代的、现代的、个体的三重审美信息。既有对中国篆书精神和技巧全方位的思考和溶化,又在现代文化和现代书法文化背景下作了畅达而又个性化的表述,更将自己的生活状态和人格修养溶进那些髙古、典雅、稚拙、浪漫的远古文化气息之中。古代与现代、程式与个性在两极震荡中融汇一体,不但使碧禅的篆书有了深度,有了意味,而且成为森严法度中难乎其难冒出来的“这一个”,在书坛上构筑了一道属于自己的风景,这确是她难能而可贵的地方。
2007,8,23日,西安不散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