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犯人都能改过自新,社会能减少多少犯罪?我做的,就是在给这个社会的漏洞打补丁,大家都来打补丁,社会不就能良性发展了吗?”
□本报记者 李占江
1989年,刘奉光任校长的私立孔子函授大学就在山东省第三监狱(今潍坊监狱)创办了育新分校,招收了第一批服刑人员。这批学员出狱后,重新犯罪率为零。新华社、人民日报、香港明报、日本共同社等多家媒体报道了这一创举,称这是“中国第一所监狱大学”。
初见刘奉光,是在报社。他拿着一摞材料,递给记者一张“名片”:一张比打印纸还要薄的纸片上,印着“ 刘奉光求教”和他的照片。照片旁边写几行小字:中国第一所监狱大学山东孔子专修学院院长,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退休教授。
几天后,记者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被告知出差了;打手机,他不接听,发来一短信“请短信联系”。得知记者身份后,他回短信说,“我们义务帮教,采访吃住可请曲师和监狱解决。”当记者表明不因采访给他添麻烦时,他回复:“我回家就跟你联系,我在串联八省市监狱大学成立儒学教育家协会,带馒头睡车站,以武训为师,为国分忧。”
1月5日,采访刘奉光回来不久,曲师大老干部处王处长打电话告诉记者,由中国政策科学研究会、中国公益事业促进会等单位联合主办的“2008和谐中国年度峰会暨2008中国公益事业促进大会”将于9日在京召开,届时刘奉光作为这次峰会的特邀嘉宾出席大会。
“主办方并不提供食宿,这次去北京您能找到15元以下的旅馆吗?”记者问。
“没有合适的旅馆就在车站凑合,睡火车站我有经验。”刘在电话那头满不在乎地说。
刘奉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办国内第一所监狱大学
刘奉光很有名气。
1989年,刘奉光任校长的私立孔子函授大学就在山东省第三监狱(今潍坊监狱)创办了育新分校,招收了第一批服刑人员。这批学员出狱后,重新犯罪率为零。新华社、人民日报、香港明报、日本共同社等多家媒体报道了这一创举,称这是“中国第一所监狱大学”,1991年,国务院人权白皮书单独提名表彰了第三监狱对服刑人员的教育实践。
到监狱给服刑人员讲孔子,用刘奉光的话说,“既是机缘巧合,也是蓄谋已久。”
1984年,刘奉光从潍坊调到曲阜师范大学孔子研究所,由原来的甲骨文考古专业转行孔子儒学研究,此外,还帮助所里每年开几次大型的学术会议。随着对儒学研究的深入,他对儒学越来越痴迷。在一次研讨会上,听着众多文质彬彬的学者在争论如何一分为二地评价孔子、如何解释孔子说的话,他忽然觉得儒学研究成了经院哲学、 案头哲学,变成了文字游戏,而社会底层不少人对孔子的认知仍然是“孔子就是孔老二”。不能这样下去,应该普及儒学知识,用孔孟之道提高人们的思想素质。
1988年,刘奉光办了 4年的“停薪留职”,成立了私立孔子函授大学。在曲阜城里租了场地,雇了教师,由于学校不能颁发学历,一年只招到了 10多个学生。
接下来怎么走?刘奉光突然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代的“盲流”生涯。1964年高中毕业后,刘奉光回到了农村老家。家里穷,莫说找对象,吃穿都很困难。1967年,他选择外出谋生。在“盲流”的日子里,他被 4次抓进收容站,在东北一家收容站待过 15天,在甘肃天水的收容站关了49天。当时收容站里关的除了乞丐,大多数是流氓小偷娼妓。在收容站这种地方,刘奉光对社会底层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也认识到有些理论很难教育好这些人。
这次,他有了主意,到监狱去办学,用儒学道德来教育服刑人员。第三监狱的教育效果坚定了刘奉光的信心,也明确了他的办学方向:为最急需教育的服刑人员义务办学。
实现“零重新犯罪率”
从1993年12月起,刘奉光把主要精力放在了运河监狱上,双方联合开办了狱内儒学经贸函授班,系统地讲授儒家管理学专业和儒家公关学专业的知识。该班两年一期,到现在已经办了 8届,1307名服刑人员毕业。学员中,有416人被评为改造积极分子,289人获得减刑奖励。据运河监狱对微山籍刑释人员的统计,学员重新犯罪率为零,非微山籍刑释人员中,至今监狱也没收到学员重复犯罪的反馈。
刘奉光认为,服刑人员最缺失的是传统的伦理道德教育。通过开展儒学教育,孔孟的忠孝仁义、信恕礼智、勇俭勤让、严刚爱温等美德能在他们渴望自新的时候重塑他们的人格,激发他们的良知良能,还原他们人之初性本善的精神面貌。
在上课过程中,刘奉光给学员讲述汉代缇萦救父、周处浪子回头的故事,配合着唱“好兄弟你别忧伤,我来和你拉家常,亲人盼你回故乡,学好文化心里亮,回家供养咱爹娘”等自编的几十首歌曲,课堂上经常出现服刑人员热泪盈眶、痛哭失声的情形。
“这说明儒学的礼乐教学法是成功的。长期的正面管教可能会使服刑人员厌倦、逆反,甚至抵触,但服刑人员几乎都能接受儒家孝义的教诲。当教授以第三方的身份介入时,换一个方式、变一种内容,用儒家长者和蔼的教育风格,讲儒家为人处世、建功立业的故事,就会使他们心悦诚服,并按儒家的模式重塑自我。”刘说。
2005年,刘奉光退休。退休后,有了更多的时间,他希望在更多的监狱开展儒学教育,把自己在运河监狱的教育实践推广开来。
这一年,监狱改造教育工作困难重重。在互联网上随处可见有争议的说法,“监狱是个坏人进来会更坏,好人进来会变坏的地方”,“监狱成了犯罪者的经验交流所,通过监狱的历练,坏的就更坏了。”对这些观点,刘奉光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以监狱干警的正面教育为主,以对服刑人员进行儒学教育作为辅助和补充,完成了德威并用、宽猛相济的辩证施治,完全可以培养其健全的人格。
“与监狱干警的刚性法制教育相对应,儒家文化是软性的德化教育,通过法与道德两个轮子驱动,才可能达到到预期效果。” 曲阜师范大学副校长傅迎聚说。在傅的办公室里,至今还放着一张孔子专修学院 90年代的聘书,傅迎聚和刘是同事,刘曾经请他到监狱给服刑人员讲课。
“我是在给社会打补丁”
刘奉光是亲戚朋友眼中的“城市贫民”。
刘奉光家里的房子很大,这是学校给老教授盖的一批新房子。 与大房子不相称的,是房子里只有沙发和床算是正式的家具。而 80年代的旧沙发已经没了皮,除了墙壁旁边摆的一摞摞书之外,客厅里最显眼的就是他收藏的几件“古董”了。“都是赝品”,他不好意思地告诉记者。
在刘的房间里,记者看到了一幅名为“刘奉光累了”的素描,他给记者讲了这幅画的来历。去年冬天他去北京联系义务帮教事宜,从琉璃厂到北京西站沿途找了一路旅店,结果地下室也要40块钱,他给自己的最高标准是 15元。最后,他决定去睡车站。晚上天冷,他就找来几个矿泉水瓶,装上热水,搂在怀里睡着了。坐在他身旁的一位青年学生,把当时的情景画了下来,得知他是教授后,把这幅画送给了他。(右图)
从2005年开始,刘奉光跑遍了 7省市55个监狱,给其中22个监狱上过课、做过演讲、组织过文艺演出。为了节省资金,刘奉光能省就省,睡车站吃馒头喝凉开水是常事。
一次去临沂监狱,半夜2点到,他就坐在火车站外边的台阶上等到天亮,监狱的狱警不理解地问:“你这么有钱,怎么这么省?”刘奉光笑了:自己每月有4500元的退休金,确实有钱,但这些年光路费不知已经花去多少。这期间,也有四五个监狱给过他一些讲课费,加起来也不过两千元多点。
曲阜师范大学一位已故的书法家曾这样评价刘奉光:“ 中国不乏慷慨激昂之士,但却少见武训那样平凡坚韧如圣徒般的英雄,你就是当代武训。”刘听后感慨不已。
2008年12月10日,刘奉光带记者采访完邹城监狱后,去两里地之外的鲁西监狱。一个面包车开过来:“10块钱带你们过去。”刘拉着记者说:“走,咱们走着过去。15分钟就走到了。”后来还是记者找了一辆三轮车,花了三块钱。晚上,在鲁西监狱职工食堂,一份西葫,一份豆腐,就是他的晚餐。
“这么辛苦,您图什么?”记者问。
“我又不是为了这顿饭,我是为了犯人。”他边和熟悉的狱警打招呼边说,“如果犯人都能改过自新,社会能减少多少犯罪?我做的,就是在给这个社会的漏洞打补丁,大家都来打补丁,社会不就能良性发展了么?”
想办大学监狱合一的学校
刘奉光和鲁西监狱的教育科长韩仲树是好朋友。鲁西监狱是影片《少年犯》的拍摄地,报告文学《 中国有座鲁西监狱》曾让这所监狱轰动一时。
“监狱关起门来搞教育是搞不好的,将来监狱教育肯定需要社会教育资源参与进来。刘教授把儒家思想教育通过故事、 歌谣深入浅出地讲出来,服刑人员就能接受,这也是监狱教育方式的一种创新。”韩说。但他也担心,仅刘奉光一个人,靠雇老师和组织志愿者的方式在监狱教学,这种效果肯定比有一支固定的师资力量要差很多。
韩仲树的担心也是刘奉光最忧虑的地方,虽然他名为孔子专修学院的校长,但学校只是挂靠在曲阜师大老干部处,并无真正的办公地点。
“我希望能办一所介于大学和监狱之间的的学校。可以把服刑期为10年,已经过了 8年且表现良好的人保释到学校来,年龄比较小、罪行比较轻的犯人也可以保释到学校来。学校里没有苛刻的规定,没有惩罚,学生可以谈恋爱,学员的亲戚可以随时来学校探望,学校不收学费,实行半工半读。”
刘奉光告诉记者,很多犯人在监狱跟外界接触少,出狱后不能适应社会的生活,结果导致一出狱就栽个跟头。“办一个监狱和大学合一的学校,学员既能学技术,也可以作为从监狱到社会的一个缓冲。” “学校甚至可以学习延安抗大的办学方法,发扬那种艰苦奋斗的精神。”刘坦言,他最喜欢看的就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战争片,不是崇尚暴力,而是喜欢那种军民一心,昂扬向上的精神。每次看到这种情景,刘奉光总是热泪盈眶。
刘奉光的办学计划得到了曲阜市的支持。在孔子出生地夫子洞西侧 1000米附近划给了他3000亩地,每亩地2万元左右,但由于没有资金支持,他的愿望一直搁浅。
“我希望你能把我关于监狱和大学联合办学的理论宣传出去,犯人由监狱管、大学教,这是一种取长补短、事半功倍的教育新机制。” 这是刘奉光跟记者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欢迎司法界和学术界都来讨论,监狱和大学联合办学到底行不行,大家可以讨论,甚至骂我都行。”
从运河监狱采访归来,刘奉光送记者到车站。临上车,他送给记者一幅自己写的字画“扬我国威”。“我一辈子的梦想就是扬我国威,强我中华,富我国民,送给你共勉。”
“如果以后还是没有人资助你,怎么办?”
“20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安贫乐道也是我的志向。”
“很多监狱教育科长都很尊重您,但私底下也表示不能理解您。”
“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国分忧,我无怨无悔。”夕阳的余晖下,刘奉光红灰色运动装上绣的五颗红星竟然有些眩目。
刘奉光,一个真正的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