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唯一一例粘多糖病童“乐乐”的父亲说:只是希望孩子能体验一个完整的人生;
其他家长担心自己孩子前程,态度由同情转为抵制
昨日,乐乐结束了他在南京市玄武区特殊教育学校第一个星期的学习。和新学校相比,这个7岁多的小男孩还是喜欢原来的公办小学,但他再也回不去了。
乐乐在课堂上不是“很乖”——至少在老师、同学和家长们的眼中是如此。他喜欢离座、经常打扰同学、甚至在教室里小便……事实上,这和他患有一种极其罕见的病有关。乐乐是南京市唯一的粘多糖病患。残酷的是,该病全世界至今都无有效的治疗之方。
担心自家孩子将来面临的升学、就业压力,其他同学的家长抛开最初的同情,联合在了一起,要求将这位“捣乱的同学”转走。于是,一场关乎道德和明天的“战争”,在两方家长、学校中间展开。
一次意外跌倒,孩子查出患不治之症
患粘多糖病,体内缺少一种酶
代谢无法正常进行,损坏患者器官
7岁的孩子,被宣判可能活不过15岁
上周五,记者到达乐乐家中时,这个小男孩到特校去上课了。“它比白血病还可怕,白血病还能赌,而我们连赌的机会都没有!”乐乐的父亲唐先生介绍起粘多糖病的可怕。
唐先生的父亲在旁边补充,但没坐多久,78岁的老人便起身走向里屋。不一会儿,拿出两张镶框的照片,“我们说的就是这个小家伙”,老人一脸怜爱地望着照片中的孙子。
这是一个让人过目难忘的男孩:头特别大,前额突出,戴着黑框眼镜,羞涩地看着镜头。对了,孩子头上还戴着博士帽。这是小时候照相时,大多数家长都会选择的道具。即使身患不治之症,但家人还是希望乐乐能有和同龄人一样的明天。
至少在两岁以前,乐乐除了说话晚一点外,和同龄人差别并不大。2006年5月22日,因为乐乐前几天一次意外摔倒,唐先生带着他到南京市儿童医院拍片检查。此前给孩子洗澡时,妈妈已发现乐乐后背脊柱中央有一个椭圆形的肿块,一家人对孩子的病情隐隐担心。
一个小时后,医生急急忙忙把夫妇俩喊过去,神情严肃地问夫妻的身体情况,双方家庭的病史,并征求家长意见要给孩子追加体位拍片项目,唐先生同意。又经过难熬的一个小时,唐先生被喊到医生办公室,拍片结果单上刺眼地写着“粘多糖病”。
这是大多数医生见都没见过的一种病,更遑论治疗方法了。粘多糖是构成我们身体的结缔组织如皮肤、骨骼、韧带等支撑结构的主要成分。因为患者体内缺少一种酶,使得粘多糖的代谢无法顺利进行,从而逐步损坏患者的器官。
粘多糖患儿在婴幼儿时期跟正常的孩子没有两样,但一般到两三岁之后,便会渐渐出现特殊的粗糙面容:头颅大于正常人,舌头大而嘴唇厚实,腹部因肝脾肿大及组织松垮而突出,关节僵硬,智能逐渐退化……
目前,全世界都未找到治疗粘多糖病的有效之方。发达国家多采用骨髓移植的办法,但一般在患者病症出现前就开始手术。症状出现后,医生多半建议放弃治疗,因为即使采取手术,其成功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而且因为手术风险极高,小孩上了手术台后,家长很有可能就此永远地失去他。
目前,国内只有北京、上海、广州等地可以收治粘多糖病。带着孩子辗转三地跑了一年之后,唐先生原本还指望“赌一把”,但因为乐乐的症状已经出现,错过了最佳手术时机,唐先生因此不得不承认现实,痛苦地放弃对孩子的治疗。医生表示,粘多糖病患者很少能活过15岁。
低头向记者介绍这些时,唐先生的泪水就在眼边。他供职于南京一家大型企业,并担任包含进出口业务的重要职位。白天,唐先生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和国际同行交涉,掌控着公司的命脉;而晚上回到家中,面对的是自己无能为力的儿子。反差巨大的生活,让唐先生的眼神失去了原有强势的神采,和人说话时,他多半都低着头看着材料,很少直面对方的眼睛。
唐先生的工作单位在江宁,每天上下班路上要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几年,下班回家途中,这位中年男人时常悲伤难抑得一路痛哭。
他成了“最不受欢迎”的小学生
因患病每隔半小时就要小便
无法自己提裤子,也控制不住“多动”
7岁的孩子,被投诉“搞得大家无法上课”
乐乐全然不知道大人们的悲伤。在这个7岁多孩子的世界里,没有规则、没有脸色、更不懂得如何讨人欢喜。看见热水瓶和电源插座,乐乐有时会不自觉地去摸,对于这些危险的物件,小男孩没有害怕的本能。
他害羞、胆小,像张白纸一般。从玄武区特殊教育学校放学回家的路上,乐乐听姑姑说家里来了一个记者叔叔,小家伙很感兴趣,他迫不及待地回家,一边爬楼一边问姑姑:“这位叔叔是不是也戴眼镜?”
乐乐的家在三楼,尽管其父母有着不错的职位和收入,但因为这些年给孩子治病,至今三口之家还和70多岁的爷爷奶奶挤在一套老房子中。同一楼层,四户人家的门相对而开,乐乐家很好认,其它三户都是高档的防盗门,惟独他家还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破旧铁门。
门打开了,一个1.2米高、戴眼镜的小男孩站在门口,记者强制自己不看乐乐的大头和突出的前额。小家伙用羞怯的眼神看了下记者鼻梁上的眼镜,然后迅速闪开。乐乐听姑姑的吩咐,小声打招呼:“叔叔好!”尔后,他发现了门口凳子上记者带来的遥控汽车,小男孩一下子扑了上去:“哇!”——除了个子要矮半头之外,看起来,乐乐的性情和同龄小朋友没有差别。
在幼儿园度过3年无忧的时光之后,去年9月,乐乐进入到家附近指定小学入读。唐先生没有隐瞒孩子的病情,他将孩子的病情和治疗情况写成一份书面说明,提供给了学校。他说,自己不奢望孩子能够学到多少知识,但希望儿子能够有完整的生命体验。如同一个正常的孩子般上学,被唐先生视作乐乐生命体验中最重要的一环。
老爷子在旁边点头称是。当乐乐的病情确诊后,面对哭哭啼啼的一家老小,这位老干部表示:“既然他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就更需要尽我们的心,去善待他!”从此,“善待”成为家人对待乐乐的原则。
乐乐分到了一年级一班,因为个子矮,他坐在了教室的最前排。但开学没多久,接送乐乐上学的爷爷便收到老师的投诉:乐乐经常离座,还在教室里小便,严重影响教学秩序。为了让乐乐不在上课时间小便,每天早上他不被允许喝水,早餐也以面包、馒头之类的干粮居多,但效果不佳。接送乐乐时,爷爷经常被告知:今天上课时,乐乐又在教室里撒尿了。
由此开始,这位矮人一头的可怜小男孩,似乎越来越不受同学和老师喜欢。每天放学时,看见爷爷来接乐乐,天真的小学生会叽叽喳喳“告状”:“今天乐乐又挨批评了!”“他还脱裤子满教室跑,搞得我们都没办法上课”,班主任很是气愤地告知老人。
很多人不知道,小便其实是乐乐没办法控制的。粘多糖病一个直接的表现就是小便多,唐先生痛苦地解释,几乎每隔半个小时,乐乐就要小便一次,每节40分钟的课,对乐乐来说确实显得有点长。
至于小孩脱裤子满教室跑,那则是更大的误解。唐先生拉着乐乐的手给记者看,那是一双向内弯曲不能伸直的小手,因为粘多糖病,乐乐的腕管综合征特别严重,“这双手连提裤子的力气都没有,他不可能故意脱裤子”。
乐乐因病没有腰,唐先生判断是孩子的裤子掉了下来,而他又没力气去提,所以同学们以为他耍流氓。至于乐乐光着屁股满教室跑,了解儿子的父亲判断:这可能和乐乐感觉到孤独有关,孩子没有完整的表达能力,但又有情感交流方面的需求,满教室跑终于引得了全班的关注,乐乐多半藉此获得在班上平素难以得到的存在和认同感。
外人没有耐心深入了解这些。在教室里,慢慢的,乐乐的座位从第一排挪到最后一排。
其他孩子的家长联合抵制要求转学
他的“捣乱”引来其他孩子家长的不满
一次家长会让他的父亲狼狈不堪
7岁的孩子,智商正常却只能转到特殊学校
从去年11月份开始,为了不影响其他人,乐乐每天只上半天课。下午回到家中,奶奶教语文,退休的姑姑帮忙教数学。
爷爷曾找到学校,期望能够陪读,但被学校拒绝。乐乐的“捣乱”没有停止,因此,乐乐家长和其他同学家长、学校的矛盾愈发尖锐。
最终,今年10月17日,矛盾集中爆发。当天下午3点,唐先生得到校长的通知,说是要和七八个家长沟通下,但来到学校会议室后,发现班上29个学生,除了几个有事的家长外,来了24位同学的家长。
一进到会议室,唐先生便感觉到气氛非同寻常,他说自己是带着歉意去的,毕竟乐乐影响到了大家。在校长的一番背景介绍之后,唐先生诚恳地向各位家长介绍乐乐以及他身患的粘多糖病——他说自己不指望得到大家的同情,但至少能赢得一些理解。
唐先生还没说几句,很快,坐在校长旁边的一个女家长打断了他,语气非常干脆:“我们今天来不是来听这些的,我们要听怎么办?”“你这样对我们的孩子不公平……”“我们家女儿以前成绩很好,现在成绩跌得厉害……”“你的孩子没有升学和就业压力,而我们的孩子都有;你把孩子放在这边,太自私了……”“从明天起,再也不能让(乐乐)进二(一)班了,我们的孩子拖不起……”
如同连珠炮般,几位女家长轮番发言,每一句话都让唐先生如坐针毡。至今,这次家长会唐先生都觉得更像是批斗会,现场他固执地回应:“你们想要承诺,我怎么可能给你们什么承诺!”但最后,当校长宣布几点会议意见,大意是乐乐将不准进入教室、学校将提供阅览室给乐乐一人上课等等之后,众矢之的唐先生匆忙答应,他着急着逃离现场,“一分钟都不想多呆”。
特殊教育学校成为乐乐无奈的选择。此前,和校长的几次接触中,校长都表示:“为了乐乐的幸福,特校可能是他最好的去处。”并表示,玄武区特殊教育学校的校长是其同学,他可以从中介绍。
然而,特殊教育学校也不是想进就进的。学校需要提供残疾和智商证明,除了残疾外,学校招收的学生智商都在70以下。但唐先生带着孩子在南京脑科医院做测试,乐乐的智商是97,不符合特校入校条件。
给乐乐做完智商测试后,南京脑科医院的陈医生把唐先生夫妇叫到一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孩子智商没有问题,你们做家长的,干吗还要给他戴这样一顶帽子?”站在医院的走廊里,要强的唐先生强忍着压住泪水。
在家长们称要集体“罢课”的压力之下,玄武区教育局介入此事,并最终协调玄武区特殊教育学校“特事特办”,招收乐乐入学。从上个星期一开始,乐乐跟随该校三年级学生就读,班上有5个孩子:两个自闭症儿童、两个脑瘫儿再加上身患粘多糖病的乐乐。
尽管没有自尊意识和逻辑分析能力,乐乐还是觉察到两所学校的差别,以前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会让妈妈把第二天的课本和红领巾准备好,但到特校只上了一个星期课,乐乐便不再吵着要上学,有一天他甚至对妈妈说:“我今天不想去学校了”。
有关乐乐,父亲不全是痛苦的回忆。专家介绍,患粘多糖病的儿童会有一些特殊才能,他会关注一般人不会关注的事情。除了对地图、古诗饶有兴趣外,乐乐最近一段时间对开水瓶特别感兴趣,家里的六个水瓶,他会按照自己的标准给它们一一排序。水瓶里没水了,乐乐总是第一个发现,他乐颠颠地告诉父亲:“爸爸,有一个水瓶饿了!”
各方人士说
■其他同学家长
虽然赶走他也于心不忍但我们的孩子上不好课怎么应对升学压力
其他家长的集体反对,是乐乐离开小学的导火索。家长们表示,同为父母,一开始都很同情,但后来孩子们“经常上不好课”,考虑到孩子将来面临的升学压力,就希望乐乐的家长能够周全考虑,既给乐乐一个更好的去处,也还其他同学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
在双方僵持之际,家长们曾联合给南京市教育局写信。在信中,家长们称,当最开始乐乐分到自己孩子班上时,他上课的很多举动就对大家造成了一定影响,但毕竟都是为人父母,“一看到孩子那可怜的样子,总觉得如果叫他走于心不忍,于是都说再等等看吧,也许以后他会好些。”
从一年级下学期开始,经多次协商,乐乐每天上午只来半天。“但这样的解决方式并没有起到什么好的效果”,家长们表示,乐乐上课时仍然吵闹,二年级甚至比一年级还要严重,“我们家长现在每天听到最多的就是,孩子回家后告诉我们,今天我们的课又没上完,因为乐乐又在课堂上大哭大闹。”
家长们因此多次找到校方领导,并给出了让乐乐转学、分班等建议,“毕竟我们的孩子今后将面临巨大的升学压力。如果小学的时候基础没打好,今后又怎么能面对社会上激烈的竞争。”
■校长
不愿放弃每一个孩子但为1个孩子还是为28个孩子,左右为难
20多天前,“乐乐事件”在学校闹得不可开交,因为家长会谈崩了,部分家长甚至要“罢课”。该校校长接见本报记者时一再表达了“两难”处境。他说,这事实上是班上1个孩子和28个孩子权利平衡问题。
校长介绍,去年招生时,学校已经得知了乐乐的特殊情况,考虑“不放弃每一个孩子”的原则,学校给乐乐下发了录取通知书。但没想到乐乐入学后,会引出后来那么多事情来。
校长介绍,乐乐主要有几个问题:在教室里小便,有时上课时还玩“小麻雀”;经常下位,甚至走出教室;常常向同学借东西等,影响大家学习。
校长表示,老师对上述问题多有反映,并表示,因为乐乐一个人,致使全班的课程都无法按进度完成。
他说,校方对乐乐的病情也非常同情,但不能因为一个孩子而影响全班的其他孩子。有的家长因此要到南京市教育局投诉,这让校方非常为难。校长没有解释为何不允许家长陪读的原因,但表示,将在玄武区教育局的领导下,妥善解决这个问题。
■乐乐父亲
只想让孩子体验完整的人生过程不想让他短暂的生命中充满责难
对于为何坚持让孩子在正常小学入学,唐先生解释:“只为让孩子体验完整的人生过程。”
他说,在记者联系他采访之前,曾有一个记者也打电话给他,但在电话中,他把对方数落了一顿。这位大型企业高管的强烈自我防卫意识,让他觉得对方是替众多家长来说情的。
在唐先生眼中,乐乐尽管身患不治之症,但作为家长他希望儿子能够完整地体验人生。他一边拭泪一边说:“既然跟他(乐乐)有这个缘分,就要对得起他!”因此,从小到大,乐乐只要想要,唐先生夫妇总是倾其所有。
夫妇俩不低的工资全部用在了乐乐身上,治病、买衣服、买玩具等等,即使是单位的同事,也较少人知道,平日光鲜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唐总”,至今还挤在老父亲的宿舍里。单位每年都有困难补助,但从未见到唐先生申请过。
采访中,唐先生经常说,乐乐是个纯善的孩子。在这个7岁的小男孩心目中,没有邪恶和坏人,他从小面对的是从父母开始,到爷爷、奶奶、姑姑等,都是一张张笑脸。这才有了上学之后的“捣乱”,下位、在教室小便、打扰同学等等,或许在他的世界里,这未必都是不好的事情。
唐先生表示他也会批评乐乐:“今天你又表现不好,你又做错事了”,乐乐会说知道了,但教育到此为止。唐先生不希望孩子短暂的生命历程中,充满着太多指教和责难,他还是希望孩子维持他原本的白纸一张的状态,过得快乐些。
“你看,孩子的小名叫‘乐乐’,意思就是这么来的。”提及儿子小名的来历,在7个多小时的谈话中,唐先生少见地露出了笑容。(为保护当事人的隐私,文中特隐去真实姓名和学校)
■期待您的声音
一个孩子和28个孩子的“明天”我们该如何抉择
7个多小时的采访时间里,乐乐躲在里屋玩,但几乎每隔20多分钟,便能看见这个小男孩从里屋走出,哼着歌去小便。大人世界中的揪心、哀愁和他全然无关。“他们说我们自私,说我们的孩子没有升学和就业压力,殊不知……”,唐先生痛苦地停顿了一下,“殊不知我们的孩子,从一生下来就要面临活下去的压力!”唐先生表示,粘多糖病患者很少能活过15岁,夫妇俩曾在心中无数次盘算,抬眼时才心碎地发觉,眼前这个只有7岁的小男孩,竟然已走过他生命里的半程时光。
面对一个白纸一般的孩子,不能像同龄人一般正常上学,对他来讲是一个何其残酷的事实,更何况他还是一个注定将在几年后夭折、身患罕见病的患者;但另一边,同班28个孩子的前程可期,家长们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是以这些家长才下定决心,抛开本能的同情,为孩子争取一个安静的读书环境。或许,你可以指责家长们功利,但这样的遭遇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估计一时半会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正如一个家长所说:“是的,我同情你,但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这样的同学。”为了孩子,双方家长看起来都理直气壮。
这个两难的问题让人内心纠结。哪儿才是乐乐最好的课堂?该如何看待罕见病童乐乐的遭遇?对学校、双方家长在此次事件中的表现,又该如何评价?如果您是其中的一方,您又将如何解决类似的矛盾?(记者 谷岳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