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3月，艾青夫妇在上海的合影
给我一个梦吧——艾青夫人高瑛访谈录
本刊记者/张惠娟 许顺喜
在北京市东城区东四十三条的一所不大的四合院里，一株玉兰树，枝干参天，婆娑美丽，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彷佛在含笑迎春。
小院的主人说，这玉兰，花很美，味清香，像开在树上的莲花，到了春天花开的时候，清雅的香气就会弥漫整个小院。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心灵深处非常有故事的人。
在伟大诗人艾青先生诞辰100周年之际，带着对百年诗魂的探寻，本刊记者走进了艾青夫人高瑛女士的心灵空间。77岁的高瑛女士，谈起和艾青先生的诗歌人生，感慨万千。
艾青夫人高瑛站在他们亲手种植的玉兰树下
诗人人格 我们都爱玉兰花
“他很喜欢花,更喜欢玉兰。80年代的北京，花的品种还不多，那时艾老每年春天都要定期去黄土岗（现在潘家园一带）的花农那里看花，临走时还带回来几盆在家里养，油油的绿意让整个小院都充满生机。”艾青的夫人高瑛介绍说。
生长在艾老夫妇院子里的这株玉兰是他的一位朋友特意从南方送来的，艾老夫妇对它更是情有独钟。“花苗刚送来时长在花盆里，很纤细，后来，为了让他吸取更多的养分，长得更旺，我们俩一起把它移植到地上。花开花落，几度春秋。从1990年我们搬到这个小院，一直到1996年艾老去世，玉兰花陪着他在这里一起度过了6个春秋。如今，这株紫玉兰已经整整20岁了，它也由纤纤小苗长成了碗口粗的枝繁叶茂的大树，花朵也由最初的几朵，十几朵，长成现在的数百朵，乃至数不清。花开季节，整个小院花香弥漫，给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
玉兰花，在春寒意阑珊的早春绽放，花期一般在3月底到4月初，花开之时，迎风摇曳，落英缤纷，神采奕奕，宛若天女散花，艾老的生日正好也是这个时候。天随人愿，过生日的时候能赶上含苞怒放的紫玉兰，实乃自然送给艾老最佳的生日礼物。晚年的艾老眼里充满了童真和情趣，每年他就盼望着春天早点来，暖流早点来，期待着花期的临近。在玉兰花开的日子里，他喜欢在树下数花朵，还和保姆开玩笑说，“树上究竟有多少个花苞，谁能数对了，我奖励你们。”结果他们往往是第一次数110朵，第二次115朵，第三次又118朵了，没有一遍是相同的，因为花开得多的已经数不清了。玉兰树越长越旺，花越来越多，看到精心栽培的玉兰枝繁花茂，艾老甚是高兴。
在艾青走后的14年里，每到花开的季节，带着无尽思念的高瑛渐渐习惯了在盛开的玉兰树下照相，看着绽放的花朵，回忆他们在玉兰树下倾情花开声音的点点滴滴。
艾青，我要告诉你
院中的玉兰又在开花
这是你最喜欢的花
因你，我更加爱护她
我无法留住你
却守住了玉兰花
漫长的十年消逝
花越开越繁华
阴阳界相距不知多远
也许只是一步之差
在玉兰花开的三月
你踏着月光回家吧
看看不尽思念的我
也看看盛开的玉兰花
这首玉兰树下的《思念》写在2006年3月27日，艾老逝世10周年之际，诗中表达了高瑛对艾青绵绵不尽的思念之情。这株有着莲花般花朵，散发着清新香气的紫玉兰，是艾老夫妇定居这个小院后纯粹、圣洁和唯美爱情的见证。
其实，玉兰花不就是二人精神的一个浓缩吗？玉兰花期早，花开之时，尚有春寒，其他花还未开放，但它却在春寒中高傲绽放，不惧风尘碾。相识后，二人遭受了众多的阻挠和挫折才走到一起。婚后，艾青先生又在反右派、十年浩劫的历史寒流下，荒唐地被扣上“大右派”“反革命”的帽子，遭受了迫害。他经受了北大荒的严寒，挑战过戈壁滩的黄沙，颠沛流离，穿越了人生中无数个黑暗的隧道，饱受了生活的折磨。拨乱反正后，他的怨假错案得到平反，摘取了“大右派”的帽子，经历了黑暗煎熬的他，从隧道里走出来，见到光明的感觉是多么的舒畅。诗人的尊严得以恢复，他唱着“归来的歌”重登诗坛，但对那些曾经陷害自己的人，他从来不怀恨在心，怀着宽宏大量的心，以一句“惧往已”来“一笑泯恩仇”。骨子里渗透着诗人气质的艾青和高瑛在困境中始终怀有开阔的心胸和幽默的情怀，不惧风寒，心灵的花朵依旧绽放。
艾青夫人高瑛在她的家中接受了本刊记者的独家专访
时间顺流而下 生活逆水行舟
艾青先生有句格言：时间顺流而下，生活逆水行舟。高瑛说，“这句话对于艾青来说，是他生活的写照。他的一生大部分都在奔走，苦的多，甜的少。”在“政治大山”的阻碍中，他穿越了无数个人生的黑暗隧道，有长的，也有短的。他因为对不断挨整的丁玲心抱不平，仗义执言，讲了几句公道话，竟然被网罗为所谓的“丁陈反党集团”，打成右派。从此，他们告别北京丰收胡同温暖的家，抱着孩子，开始了像打游击战般的生活，连一个固定的住处都没有。他们曾经以打扫连队厕所、喂牛为工作，住着老鼠和癞蛤蟆经常“光顾”的地窝子度日，尝遍了生活的辛酸和世态的炎凉。
在工作上遭遇政治寒流的艾青，生活上始终不曾减少的是他和妻子高瑛的感情暖流。
46岁的艾青和23岁的高瑛结婚后，相濡以沫走过了整整41年，即使在艾青被流放到新疆劳动改造时，高瑛也不曾离开过。“良心和责任支撑我要和他风雨同舟。”这是高瑛作为一个妻子的誓言。艾青在政治寒流中几欲被冻僵的心，能够得到温暖，重新树立对生命的信心，主要来源于高瑛对他坚贞不渝的爱情。高瑛说“一个人一辈子，能有一个真正爱你的人，他连名誉、地位之类的都不在乎了，你对他还能不感动吗？这种感动支撑着我和他一起历经种种磨难，走过风风雨雨。我对自己说，真爱一个人，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和他在一起。”“属你最多情，爱上了谁，就和谁缠绵一生。”丈夫是伟岸柏树，妻子是多情缠绵的藤，高瑛的这首《藤》，无疑生活中愿与爱人甘苦相守的爱情宣言。
在谈到现在青年的爱情观和“剩女”这个概念时，高瑛很担心。“我们那个年代爱情很纯粹，两张单人床拼到一起就是新房。现在年轻人谈婚论嫁时，都把爱情都贴上了标签。你人很好，也很爱我，但是你没房、没车、没存款，我就是不嫁给你。这是在嫁人吗？要知道，婚姻的小屋需要两个人来共建，不论甘苦，都要一起分享和承担。现在的“剩女”为什么越来越多，而且这样的女孩大都有良好的家庭，不错的相貌，挺高的资历。但是，为什么越是优秀越被“剩”下了？因为他们对爱情的要求太多了，人品、相貌、资历、财力……就这样一直在等待物质和精神俱全的那个理想化的白马王子的出现，有一样不合心意就绝不迈出婚姻的一步。等啊等，就这样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时光荒废了。过了30岁，处于家庭和社会的压力，她再想嫁人，已经很难觅到令她心仪的真爱了，即便遇到，不是离异的，都是生活有问题的。所以，她不敢轻易把这只脚迈出去了，因为她预测到后果有可能是个悲剧。这个时候，她就想，今朝有酒今朝醉，我要的是自由，大不了单身贵族一辈子了。
时代不一样，价值观也在变化，但是爱情亘古不变的话题，是不应变质的。纯粹依附物质，没有真实感情的婚姻就像一个没有打好地基房子。这个爱情小屋虽然看起来已经建立起来了，但是，生活中稍微一点挫折的小风，一点困难的晃动，就倒塌了，更别提感情的地震来临是什么后果了。爱情如果没有男女双方的责任和良心做后盾，建立在功利化的基础上，这样爱情还能有好结果吗？到头来，对自己对家人无疑都是个悲剧。真希望现在年轻的孩子们能有一个正确的爱情观，生活得幸福。”
这两个字
人人都想拥有
谁都能品尝出
自己的味道
这两个字
有时像魔鬼
会把人折腾得
死去活来
这两个字
有时像精灵
会让人悠悠忽忽
进了天境
这两个字很圣洁
不要和它耍花招
这两个字很严肃
不要和它捉迷藏
这两个字本无价
打上标签就变成商品
这两个字要奉献
风雨同舟也幸福
——《爱情》
高瑛的这首诗无疑表达了曾经都历经婚姻坎坷的他们，在彼此得到一个自己深爱又深爱自己的伴侣，一起承受沧桑，一起分担甘苦生活的真实感悟。
艾青的离去，对于感情如此深厚的高瑛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在他刚走的头两年，我很难适应，饱受思念的煎熬，几乎无法从他的影子中走出。见物思人，不尽悲伤，感觉自己就剩下一半在了。”高瑛有一个黑色的外套，都穿了20多年了，现在依旧保存着。衣服已经让保姆做了好几次修补，但她依然舍不得扔，因为那是艾青在世时她喜欢穿的。
国学大师文怀沙说：“高瑛成为艾青的妻子，只是因为艾青爱高英，高瑛也爱艾青，别无理由。他们的爱情战胜了许多艰难险阻，绝非市侩们可以想象。高瑛是不会用艾青的诗去换高飞的那种女人。她是一个轻财利、重感情的好女人。”为什么高瑛的眼里饱含泪水，因为她对艾青爱的深沉！或许，这就是情爱长久的原因。
周恩来致艾青的亲笔信
典型的性情中人
《大堰河，我的保姆》、《我爱这土地》等这些脍炙人口的诗曾被几代人流传着。艾青，一个世人公认的人民诗人，具有爱国情怀的诗人，是一个铮铮铁骨的真男儿。艾青的诗之所以广为流传，被世人深爱，皆因他的人品和文品。
高瑛对艾青的评价只有平淡的三个字：“好丈夫”。的确，在他眼里，地位名誉等评价都成过眼烟云，他们眼里的爱情就是情感的充盈，感情的维系。在妻子高瑛的眼里，诗人艾青是一个极具典型的性情中人，他对爱情痴的可爱，对家庭恋得执着。
艾青经常说，写诗没有秘诀，诗的土壤是生活。生活中的点滴也在启发着高瑛，诗集《山和云》就是她对生活的有感而发。“我和艾青一起生活这么多年，能写出东西来，除了自己有这个爱好外，应该说是他对我的潜移默化。”高瑛在接受香港《现代诗报》采访时说，“我做了一辈子诗人的影子，不是在他的左边就是在他的右边，仔细想想，常常还是在他的后边。”他俩的关系不就像山和云吗？巍巍的青山，淡淡的白云；白云绕着青山，青山恋着白云；诗坛泰斗，挺拔如山；诗苑佳人，柔情似云。
今年的3月27日，是艾青先生诞辰百年纪念日。这对文学界来说，是一个大事。但是在功利化的今天，许多活动往往都贴上了商业化的标签。高瑛说：“我反对把艾青的百年诞辰活动搞得商业化。人们缅怀艾青，因为他是人民的诗人，是因为他留下了好的作品。我们要搞百年纪念，就搞得纯粹点。我反对打着纪念这个幌子，搞一些商业化的行为，与其这样，还不如不搞。艾老一向淡泊名利，对物质看的很淡，他一生珍藏的包括齐白石大师的好多名人字画，都捐赠给浙江艾青基金会了。要搞活动就要搞出真正的纪念意义来，让艾老的百年诗魂在天堂也能感到欣慰。”
在艾青百年诞辰之际，妻子高瑛真情切切地写下了这首诗：《给我一个梦吧》——
斗转星移十四年
艾青，你在哪里
苦苦思念，无处寻觅
只能自己问自己
白天，我坐着你的沙发
夜里，我睡在你的床上
处处没有你
又处处都有你
要是你还活着
那该多么好
我会像影子似的
围着你转来转去
